第四十九回 好官气色车裘壮 独...（1/2）

韦小宝凯旋回京。雄师来到北京城外，朝廷大臣齐在城门口迎接。韦小宝率同佟国纲、索额图、马喇、阿尔尼、马齐、朋春、萨布素、郎坦、巴海、林兴珠等朝见康熙。天子温言奖勉，下诏韦小宝进爵为一等鹿鼎公，佟国纲、索额图等大臣以及军官士卒各有升赏。

以后数日，康熙接连召见韦小宝，询问攻克雅克萨、划界订约的经由详情。韦小宝据实奏告，居然并不如何夸张吹牛。康熙甚是欢喜，赞他大有上进，对他七名夫人和两个儿子都加颁赏。这日康熙赐宴抚远上将军、鹿鼎公韦小宝暨此没有功诸臣。康熙在席上题了两首诗，陪宴的翰林学士尽皆恭和，庆功纪盛。宴罢，韦小宝捧了御赐珍物，自得洋洋的出得宫来，从官前呼后拥，打道回府，忽听得大街旁有人大叫：“韦小宝，你这忘恩负义的狗贼！”韦小宝吃了一惊，更听得声音颇为熟悉，侧头瞧去，只见一条大汉从屋檐下窜到街心，指着他破口痛骂：“韦小宝，你这千刀万剐的小贼，好好的汉人，却去投降满清，做鞑子的走狗仆从。你害死了自己师父，杀害好兄弟，今日鞑子天子封了你做公做侯，你荣华富贵，神气活现。你奶奶的，老子白刀子进，红刀子出，在你小贼身上戳你妈的十七廿八刀，瞧你还做不做得成乌龟公、甲鱼公？”这大汉上身赤膊，胸口黑毵毵地生满了长毛，浓眉大眼，神情凶狠，正是当年携带韦小宝来京的茅十八。韦小宝一呆之际，早有数十名亲兵围了上去。茅十八从绑腿中拔出短刀，待要反抗，众亲兵一齐脱手，有的伸刀架在他颈中，有的夺下他手中短刀，横拖倒曳的拉过，绑了起来。茅十八兀自骂不停口：“韦小宝，你这婊子生的小贼，当年迈子带你到北京，真是错尽错绝，我对不起陈近南陈总舵主，对不起天地会的众家英雄好汉。老子今日就是不想活了，要让天下众人都知道，你韦小宝是卖友求荣、忘恩负义的狗贼，你只想升官蓬勃，做鞑子天子的走狗……”众亲兵打他嘴巴，他始终骂不停口。韦小宝急遽喝止亲兵，不得动粗。一名亲兵取脱手帕，塞入茅十八嘴里。茅十八犹自呜呜之声不停，想必仍在痛骂。韦小宝付托亲兵：“将这人带到府里，好生看守，别难为了他，酒食款待，等一会我亲自审问。”

韦小宝回府后，在书房中设了酒席，请茅十八相见，生怕他动粗，要苏荃和双儿二人假扮亲随，在旁侍候。亲兵押着茅十八进来，韦小宝命除去茅十八身上铐镣，令亲兵退出。韦小宝浅笑迎上，说道：“茅年迈，多日不见，你好啊。”茅十八怒道：“我有甚么好欠好的？自从识得你这个贼之后，原来好端端地，也变得欠好了。”韦小宝笑道：“茅年迈且请宽坐，让兄弟敬你三杯酒，先消消气。兄弟甚么地方冒犯了茅年迈，你喝了酒之后，再骂不迟。”茅十八大踏步上前，喝道：“我先打死你这小贼再喝酒。”伸出碗大拳头，呼的一声，迎面向韦小宝击去。苏荃抢将上去，伸左手抓住了茅十八的手腕，轻轻一扭，右手在他肩头拍了两下。茅十八登时半身酸麻，情不自禁的坐入椅中。他又惊又怒，使劲跳起，骂道：“小贼……”苏荃站在他背后，双手拿住他两肩的“肩贞穴”，又轻轻向下一按，茅十八抗拒不得，只得重行坐下。他身形魁梧，少说也有苏荃两个那么大，但为她高深武功所制，缚手缚脚，只有乖乖的坐着，更是恼怒，高声道：“老子今日当街骂你这小汉奸，原是拚着没想再活了，只是要普天下世人知道你卖师卖友的鄙俚无耻……”韦小宝道：“茅年迈，我跟皇上服务。是去打罗刹鬼子，又不是去杀汉人，这可说不上是汉奸啊。”茅十八道：“那……那你为甚么杀死你师父陈近南？”韦小宝急道：“我怎会害我师父？我师父显着是给郑克？”那小子杀死的。”茅十八怒斥：“你这时候还在狡辩？鞑子天子他妈的圣旨之中，说得再也清楚不外了。”韦小宝惊道：“皇上的圣旨之中，怎……怎会说我害死师父？”心中一片迷惘，转头向苏荃瞧去。苏荃道：“皇上前几天升你为一等鹿鼎公，颁下的诰掷中叙述你的劳绩，也不知道诰命是谁写的，其中说你‘举荐良将，荡平吴逆，收台湾于国界；提师出征，攻克进城，扬国威于域外’，那都是对的。可是又有两句话说：‘擒斩天地会逆首陈近南、风际中等，遂令海内跳梁，一蹶不振；匪党乱众，革面洗心’，那便差池了。”

韦小宝皱眉道：“什么洗面割心的，到底说些甚么？”苏荃道：“诰命里说你抓住陈近南、风际中等人杀了，吓得天地会的人再也不敢造反。”韦小宝跳起身来，大叫：“哪……哪有这事？这不是冤枉人吗？”苏荃徐徐摇头，道：“风际中做特工，确是咱们杀的，圣旨里的话没错，就只多了‘陈近南’三字。”韦小宝急道：“陈近南是我恩师，我……我怎么会害他老人家？皇上……皇上这道圣旨……唉……你见了圣旨，怎不跟我说？”苏荃道：“咱们商量过的，圣旨里多了‘陈近南’三字，你如知道了，一定大大的不兴奋。”韦小宝知道所谓“咱们商量过的”，即是七个夫人一齐商量过了，转头向双儿瞧去，双儿点了颔首。

韦小宝道：“茅年迈，我师父的简直确不是我害的。那风际中是天地会的叛徒，他……他漆黑向天子通风报信……”茅十八冷笑道：“那么你倒是好人了？”

韦小宝颓然坐倒，说道：“我跟皇上分说去，请他改了……改了……改了……”他说三个“改了”，却知道康熙决不致因圣旨中多了‘陈近南’三字，会特地另发上谕修改，心想：“不知谁人狗贼多嘴，去跟皇上说我害死师父。在皇上看来，这是我的忠心，可是……可是……我韦小宝还算是人吗？”他心中焦虑，突然间哇的一声，哭了出来，叫道：“茅年迈，荃姊姊，好……好双儿，我没害死我师父！”

三人见韦小宝突然大哭，都吃了一惊。苏荃忙走已往搂住他肩头，柔声道：“那郑克？”在通吃岛上害死你师父，咱们都是亲眼见到的。”说着取脱手帕，给他抹去了眼泪。茅十八这时才看了出来，这个武功高强的“亲兵”原来竟是女子，不禁大为惊诧。

韦小宝想起一事，说道：“茅年迈，郑克？”那小子也在北京，咱们跟他扑面临质去，谅他也不敢狡辩。对，对！咱们连忙就去……”正说到这里，忽听得门外亲兵高声说道：“圣旨到。御前侍卫多总管奉敕宣告。”韦小宝站起身来，迎到门口，只见多隆已笑吟吟的走来。韦小宝向北跪下叩头，恭请圣安。多隆待他拜毕，说道：“皇上付托，要提那在街上骂人的反贼亲自审问。”韦小宝心头一凛，说道：“那……那小我私家么？兄弟抓了起来，已详细审过，原来是个疯子，这人满口玉皇大帝、太上老君的乱说八道。兄弟问不出甚么，狠狠打了他一顿，已将他放了。皇上怎地会知道这事？实在全不打紧的……”茅十八听到这里，再也忍不住，猛力在桌上一拍，只震得碗盏都跳了起来，乒乒乓乓，在地下摔得破损，高声骂道：“他妈的韦小宝，谁是疯子了？今日在大街上骂鞑子天子的就是老子！老子千刀万剐也不怕，岂非还怕见他妈的鞑子天子？”韦小宝悄悄叫苦，只盼骗过了康熙和多隆，随即放了茅十八，那知他全然不明自己的一番回护之意，如此果真辱骂皇上，茅十八认真便有十八颗脑壳，也保不住了。多隆叹了口吻，对韦小宝道：“兄弟，你对江湖上的朋侪挺有义气，我也是很钦佩的。这件事你已出了力，算得是仁至义尽。咱们走罢。”茅十八大踏步走到门口，突然转头，一口唾沫，疾向韦小宝脸上吐去，韦小宝正想着心事，不及闪避，拍的一声，正中他双目之间。几名亲兵拔出腰刀，便向茅十八奔去。韦小宝摆摆手，黯然道：“算了，别难为他。”多隆带来的下属取脱手铐，将茅十八扣上了。

韦小宝寻思：“皇上亲审茅年迈，问不到三句，定要将他推出去斩了。我须连忙去见皇上，无论如何，总得想法子救人。”向多隆道：“我要去求见皇上，禀明内情，可别让这卤莽男子冲撞了皇上。”一行人来到皇宫。韦小宝听说天子在上书房，便即求见。康熙召了进去。韦小宝磕过了头，站起身来。康熙道：“今日在大街上骂了你、又骂我的那人，是你的好朋侪，是不是？”韦小宝道：“皇上明见万里，甚么事情用不着猜第二遍。”康熙道：“他是天地会的？”韦小宝道：“他没正式入会，不外会里的人他倒识得不少。他很佩服我的师父。皇上圣旨中说我杀了师父，他听到后气不外，因此痛骂我一场。至于对皇上，他是万万不敢有半分不敬的。”康熙微笑道：“你跟天地会已一刀两断，从今尔后，不再来往了，是不是？”韦小宝道：“是。这次去打罗刹鬼子，仆从就没带天地会的人。”康熙问道：“以后你天地会的旧朋侪再找上你来，那你怎么办？”韦小宝道：“仆从决计不见，省得各人未便。”康熙点了颔首，道：“因此我在那道诰命之中，亲笔加上陈近南、风际中两个的名字，好让你日后免了不少贫困。小桂子，一小我私家不能总是脚踏两头船。你如对我忠心，一心一意的为朝廷服务，天地会的浑水便不能再了。你倘若刻意做天地会的香主，那便得一心一意的反我才是。”韦小宝吓了一跳，跪下叩头，说道：“仆从是决计不会造反的。仆从小时候做事浑浑噩噩，不懂原理，现在深明大义，洗面割心，那是完完全全差异了。”康熙颔首笑道：“那很好啊。今天骂街的谁人疯子，明天你亲自监斩，将他杀了罢。”韦小宝叩头道：“皇上明鉴，仆从来到北京，能够见到皇上金面，都全靠了这人。仆从对他还没报过恩，斗胆求求皇上饶了这人，宁愿……宁愿仆从这番打罗刹鬼子的劳绩，皇上尽数革了，仆从再退回去做鹿鼎侯好了。”康熙脸一板，道：“朝廷的封爵，你当是儿戏吗？赏你做一等鹿鼎公，是我的膏泽，你拿了爵禄封诰来跟我做买卖，讨价还价，好大的胆子！”

韦小宝连连叩头，说道：“仆从是漫天讨价，皇上可以着地还钱，退到鹿鼎候不行，那么退回去做通吃伯、通吃子也是可以的。”康熙本想吓他一吓，好让他知道些朝廷的规则，那知这人生来是市井小人，虽然做到一等公、上将军，无赖性情却丝绝不改，禁不住又好气，又可笑，喝道：“他妈的，你站起来！”韦小宝磕了个头，站起身来。

康熙仍是板起了脸，说道：“你奶奶的，老子跟你着地还钱。你求我饶了这起义，那就得拿你的脑壳，来换他的脑壳。”韦小宝没精打彩，说道：“皇上的还价太凶了些，请您升一升。”康熙道：“好，我就让一步。你割了卵蛋，真的进宫来做太监罢。”韦小宝道：“请皇上再升一升。”康熙道：“不升了。你不去杀了此人，就是对我不忠。一小我私家忠心就忠心，不忠就不忠。那也有价钱好讲的？”韦小宝道：“仆从对皇上是忠，对朋侪是义，对母亲是孝，对妻子是爱……”康熙哈哈大笑，说道：“你这家伙居然忠孝节义，事事俱全。好，佩服，佩服。明天这时候，拿一个脑壳来见罢，不是那起义的脑壳，即是你自己的脑壳。”

韦小宝无奈，只得叩头退出。

康熙见他走到门口，说道：“小桂子，你又想逃走了吗？”韦小宝道：“这一次是不敢了。仆从回家去，垫高了枕头，躺下来好好想想，最好是既能让皇上欢喜，又顾得了朋侪义气，而仆从自己这颗脑壳，仍是生得牢牢的。”康熙微笑道：“很好。我跟建宁公主多日不见，很想念她，已付托接来宫里。”顿了一顿，又道：“你其余的六个夫人，三个子女，也随同公主一起进宫来朝见太后。太后说你劳绩不小，要好好赏你的夫人和子女。”韦小宝道：“多谢太后和皇上的膏泽，仆从实在是粉身难报。”退得两步，忍不住道：“皇上。仆从以前说过，你是如来佛，我是孙悟空，仆从说甚么也跳不出你的手掌心。”康熙微笑道：“你神通宽大，那也不用客套了。”韦小宝出得书房门，禁不住唉声叹气，心道：“皇上把我七个妻子、三个子女都扣了起来，就算我有胆子逃走，可也舍不得哪。”走到长廊，多隆迎将上来，笑道：“韦兄弟，太后召见你的夫人、令郎、小姐，犒赏定是不少。恭喜你啊。”韦小宝拱手道：“托福，托福。”多隆微笑道：“兄弟这回带兵出征之前，付托我给你讨债，讨到现在，也有七八成了。二百六十几万两银子的银票，转头我送到贵寓来。”

韦小宝笑道：“年迈本事不小，居然榨到了这么多。”随即恨恨的道：“郑克？”这小子害死我师父，直到今天，照旧叫我头痛之极。他奶奶的，那疯子今日在街上骂人，还不是郑克？”种下的祸根。”越想越恨，说道：“年迈，请你多带人手，咱们这就讨债去。”多隆听到又要去郑府讨债，那是第一等的赏心乐事，今日有抚远上将、一等鹿鼎公韦公爷带队，干起来越发肆无忌惮，连忙连声允许，付托御前侍卫副总管在宫里值班，率了一百名侍卫，蜂拥着韦小宝向郑府而去。

那郑克？”封的虽然也是公爵，然而和韦小宝这公爵相比，可就天差地远了，一个是归降的起义藩王，一个是天子驾前的大红人、大元勋。同是公爵府，巨细、威风凛凛却也大不相同，大门匾额上那“海澄公府”四字乃是黑字，不如韦小宝“鹿鼎公府”那四字是金字。韦小宝一见之下，便有几分喜欢，说道：“这小子门口的招牌，可不及我的金字招牌了。”众侍卫来海澄公府讨债，三日两头来得惯了的，也不等门公通报，径自闯进府去。韦小宝在大厅上居中一坐，多隆坐在一旁。郑克？”听得抚远上将军韦小宝到来，那是他当世第一克星，禁不住便慌了手脚，却又不敢不见，只得换上公服，战战兢兢的出迎，上前拱手见礼，叫了声：“韦大人！”韦小宝也不站起，大刺刺的坐着，拾头向天，鼻中哼了一声，向多隆道：“多年迈，郑克？”这小子可忒也无礼了。咱们来了这老半天，他不理不睬，可不是瞧不起人吗？”多隆道：“是啊！杀人偿命，欠债还钱。总是做一辈子缩头乌龟，终究是躲不外去的。”郑克？”怒极，只是在人檐下过，那得不低头，眼前二人，一个是手握兵权的上将军，一个是御前侍卫总管，自己无权无势，身当嫌疑之地，虽说爵位尊荣，实在处境比之一个寻常黎民还要不如，只得强忍怒气，轻轻咳嗽一声，说道：“韦大人，多总管，您两位好！”

韦小宝逐步低下头来，只见眼前站着个弓腰曲背的老头儿，头发花白，容色憔悴不堪，仔细再看，这人年岁倒也不怎么老，只是没精打彩，眼角边都是皱纹，颏下留了短须，也已花白，再凝思一看，却不是郑克？”是谁？数年不见，竟然老了二三十岁一般。韦小宝先是大奇，随即明确，他这几年来苦受折磨，以致蓦然衰老，不禁起了恻隐之意，但随着想起当年他在通吃岛上手刃陈近南的狠毒，怒气立时便涌将上来，冷笑道：“你是谁？”郑克？”道：“在下郑克？”，韦大人怎地不认识了？”韦小宝摇头道：“郑克？”？郑克？”不是在台湾做延平王吗？怎么会到了北京？你是个冒牌货色。”郑克？”道：“在下归顺大清，蒙皇上膏泽，赏了爵禄。”韦小宝道：“哦，原来如此。你当年在台湾大吹牛皮，说要打到北京，拿住了皇上，要怎样怎样长，怎样怎样短，这些话还算不算数？”

郑克？”背上冷汗直流，心想：“他要加我罪名，胡乱捏造些言语。皇上总是听他的，决不会听我的。”自从多隆率领御前侍卫和骁骑营军士不停前来滋扰，郑克？”认真过活如年，从台湾带来的大笔家产，十之**已给他们勒索了去，为了凑集二百多万两银子的巨款，早将珠宝首饰变卖殆尽。他心中已不知几千百遍的痛恨，当日实不应投降。施琅攻来之时，如率兵奋力死战，未必便败，就算不胜，在阵上拚命而死，也对得起祖父、父亲的在天之灵，不致投降之后，却来受这无穷的困苦羞辱。现在听了韦小宝这几句话，更是痛恨欲死。韦小宝道：“多年迈，这位郑王爷，当年可威风得很哪。兄弟最近听得人说，有人要迎接郑王爷回台湾去，重登王位。郑王爷，来跟你讨论的人，不知怎么说？兄弟想查个明确，好向皇上回报。”郑克？”颤声道：“韦大人，请你高抬贵手。您说的事，完……完全没有……”韦小宝道：“咦，这倒奇了。多年迈，昨儿咱们不是抓到了一个叛徒吗？他破口痛骂皇上，又骂兄弟。这人说是郑王爷的旧部下，说他在北京受人侮辱，要为他报仇，要杀尽满清鞑子甚么的。”郑克？”听到这里，再也支持不住，双膝一曲，跪倒在地，颤声道：“韦大人饶命！小人已往罪该万死，冒犯您老人家。您大人大量，放我一条生路，老天爷保你公侯万代。”韦小宝冷笑道：“当日你杀我师父的时候，可没想到今日罢？”突然间后堂快步走出一人，身材瘦长，神情剽悍，却是“一剑无血”冯锡范。他抢到郑克？”身旁，一伸手便拉起了他，转头向韦小宝道：“当年杀陈近南，全是我的主意，跟郑公爷无关。你要为你师父报仇，只管冲着我来好了。”韦小宝对冯锡范向来十分忌惮，见到他狠霸霸的容貌，禁不住全身在椅中一缩，颤声道：“你……你想打人吗？”多隆跳起身家，叫道：“来人哪！”便有十多名侍卫一起拥上，团团围住。韦小宝见己方人多势众，这才放心，高声道：“这人在京师之地，胆敢行凶，拿下了。”四名侍卫同时伸手，抓住了冯锡范的手臂。冯锡范也不抗拒，朗声道：“我们归降朝廷，皇上封郑公爷为海澄公，封我为忠诚伯。皇上金口说道，已往的事一笔勾销，决不盘算。韦大人，你想营私舞弊，冤枉好人，咱们只好到皇上跟前去分剖明确。”

韦小宝冷笑道：“你是好人，嘿嘿，原来‘一剑无血’冯大人是大大的好人，这倒是今日第一天听见！”冯锡范道：“我们到了北京之后，安份守己，从来不见外人，越发不敢犯了半条王法。这些侍卫大人不停的前来伸手要钱，我们倾家荡产的应付，那都没有甚么。韦大人，你要乱加我们罪名，皇上明见万里，只怕也由不得你。”这人有胆有识，远非郑克？”可比，这番话侃侃而言，韦小宝一时倒也难以反驳，心想他二人虽是台湾降人，却已得朝廷封爵，侮辱侮辱虽然不难，认真要扳倒他们，皇上只消问得几句，立时便显了原形。皇上推测自己是为师父报仇，非怪罪不行。他心中已自软了，嘴上却兀自极硬，说道：“我们昨天抓到一个起义，他亲口招供要迎郑王爷回台湾，岂非会是假的？”冯锡范道：“这种人随口妄扳，怎作得数？请韦大人提了这人来，咱们上刑部对质。”

韦小宝道：“你要对质？那好得很，妙得很，刮刮叫得很，别别跳得很。”转头问郑克？”道：“郑王爷，你欠我的钱，到底几时还清哪？”冯锡范听得韦小宝顾左右而言他，鉴貌辨色，意料他怕给天子知晓，心想这件事已弄到了这步田地，索性放大了胆子，闹到天子跟前。天子年岁虽轻，却十分英明，是非曲直，定能分辨。若不乘此作个了断，以后受累无穷。实在是给这姓韦的小子逼得让无可让了，狗急跳墙，人急悬梁，你逼得我要上吊，大伙儿就拚上一拚。他心念已决，说道：“韦大人，多总管，咱们告御状去。”

韦小宝吓了一跳，心想要是告到天子跟前，自己吃不了要兜着走，可是这当儿决不能示弱，说道：“很好！把这姓郑的一并带了走！把他们两个先在天牢里收押起来，让他们好好享享福，过得一年半载，咱们逐步的再奏明皇上。”多隆心下犹豫，郑克？”是敕封的公爵，跟他讨债要钱，那是不妨，真要逮人，却非奉到上谕不行，低声道：“韦大人，咱们先去奏知皇上，再来提人。”

郑克？”心中一宽，忙道：“是啊，我又没犯罪，怎能拿我？”见风使帆原是韦小宝的特长好戏，连忙说道：“是不是犯罪，现在还不知道。你欠我的钱可没还清，那怎么办？你是还钱呢，照旧跟了我走？”

郑克？”听得可免于逮捕，一叠连声的道：“我还钱，我还钱！”忙走进内堂，捧了一叠银票出来，两名西崽捧着托盘，装着金银首饰。郑克？”道：“韦大人，卑职翻箱倒笼，张罗了三四万两银子，实在再也拿不出了。”韦小宝道：“再也拿不出了？我不信，兄弟陪你进去找找。”郑克？”道：“这个……这个……那可不大利便。”

冯锡范高声道：“我们又没犯了王法，韦大人要抄我们的家，是奉了圣旨呢，照旧有刑部大堂的文书？”韦小宝笑道：“这不是抄家。郑王爷说再也拿不出了，我瞧他还拿出得很。只怕他金银珠宝，尚有大批刀枪武器、甚么龙椅龙袍，收藏在地窖秘室之中，一时找不到，大伙儿就给他资助找找。”郑克？”忙道：“刀枪武器、龙椅龙袍甚么的，我……我怎敢私藏？再说，卑职只是……只是公爵，‘王爷’的称谓，是万万不敢当的。”韦小宝对多隆道：“多年迈，请你点一点，一共是几多钱。”多隆和两名侍卫点数银票，说道：“银票一共是三万四千三百两银子，尚有些挺不值钱的首饰，不知怎生作价。”韦小宝伸手在首饰堆里翻了几下，拿起一枚金凤钗，失惊道：“啊哟，多年迈，这是违禁的物事啊，皇上是龙，正宫娘娘是凤，怎……怎么郑王爷的王妃，也戴起金凤钗来？”冯锡范更是恼怒，高声道：“韦大人，你要鸡蛋里找骨头，姓冯的今日就跟你拚了。普天下的金银首饰铺子，哪一家没金凤钗？北京城里官宦之家的女眷，哪一个不戴金凤钗？”韦小宝道：“原来冯大人看遍了北京城里官宦之家的女眷，嗯，你说哪一家的太太小姐最为仙颜？啧啧啧，厉害，厉害，看了这么多人家的女眷，眼福不浅。康亲王的王妃，兵部尚书明珠大人的小姐，你都见过了吗？”冯锡范气得话也说不出来，心里也真有些畏惧，知道这少年和当朝权贵个个交好，倘若将这番话加油添酱的宣扬出去，自己非倒大霉不行。郑克？”连连打躬作揖，说道：“韦大人，一切请你担待，卑职向你求个情。”韦小宝见几句话将冯锡范吓得不敢作声，顺风旗已经扯足，便哈哈一笑，说道：“多年迈，兄弟的体面，比起你来可差得远了，多年迈来讨债，讨到了二百多万两银子，兄弟亲自出马，却不外这么一点儿。”郑克？”道：“实在是卑职家里没有了，决不敢……决不敢赖债不还。”韦小宝道：“咱们走罢！过得十天半月，等郑王爷从台湾运到了金银，再来讨帐即是。”说着站起身来，走出厅去。

冯锡范听得韦小宝言语之中，句句诬陷郑克？”图谋不轨，仍在和台湾的旧部勾通，这是灭族的大罪，若不辩明，一世受其挟制，难以做人，朗声道：“我们奉公守法，不敢行错踏差了半步。今日韦大人、多总管在这里的说话，我们须得一五一十的奏明皇上。否则的话，天地虽大，我们可没驻足之地了。”韦小宝笑道：“要驻足之地么？有的，有的。郑王爷、冯将军回去台湾，不是有一块大大的驻足地么？你们两位要商议驻足的大事，我们不打扰了。”携了多隆之手，扬长出门。韦小宝回到府中，连忙开出酒筵，请众侍卫喝酒。多隆命手下侍卫取过四只箱子，打了开来，都是金银珠宝以及一叠叠的银票，笑道：“讨了几个月债，郑克？”这小子的家产，一泰半在这里了。韦兄弟，你点收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