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回 鹗立云端原矫矫 鸿飞...（1/2）

韦小宝回到府中，坐在厢房里发闷。到得午后，宫里宣出旨来，皇上传见。

韦小宝来到上书房叩见。康熙问道：“冯锡范突然失了踪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？”韦小宝吃了一惊，心想：“怎么问起我来了？”说道：“回皇上：冯锡范失踪的那天晚上，仆从一直跟多总管和御前侍卫们在一起玩儿，厥后听说前锋营泰都统把冯锡范找了去，不知怎的，这冯锡范就没了影子。这些台湾降人偷偷摸摸的，行事离奇的很，别要漆黑在图谋不轨，仆从去仔细查查。”

康熙微微一笑，说道：“好，这冯锡范的下落，就责成你去盘问清楚，（克寸）日回报。我允许过台湾人，维护他们周全。这人突然不明不白的失了踪，倘若没个交接，可教我失信于天下了。”韦小宝额头汗珠渗出，心想：“皇上这话好重，岂非他知道是我杀了冯锡范？”只得应道：“是，是。”

康熙又问：“今儿早上你去银杏胡同，可好玩吗？”

韦小宝一怔，道：“银杏胡同？”随即想起，天地会群豪落脚的巷子口头，有两棵大银杏树，看来这条巷子就叫银杏胡同，天子连胡同的名字都也知道了，尚有什么可隐瞒的？这一下更是全身冷汗，双腿酸软，连忙跪倒，叩头道：“皇上明见万里。总而言之，仆从对你是一片忠心。”

康熙叹了一口吻，说道：“这些反贼逼你来害我，你说什么也不愿允许，你跟我很课本气，可是……可是小桂子，你一生一世，就始终这样脚踏两只船吗？”

韦小宝连连叩头，说道：“皇上明鉴：那天地会的总舵主，仆从是决计不干的。皇上放一百二十个心。”

康熙又叹了一口吻，抬起头来，入迷片晌，徐徐的道：“我做中国天子，虽然说不上什么尧舜禹汤，可是敬重黎民，励精图治，明朝的天子中有那一个比我越发好的？现下三藩已平，台湾已取，罗刹又不敢来犯界线，以后天下太平，黎民安身立命。天地会的反贼定要恢复朱明，岂非黎民们在姓朱的天子治下，日子会过得比今日好些吗？”

韦小宝心想：“这个我就不知道了。”说道：“仆从听打凤阳花鼓的人唱歌儿，说什么‘自从出了朱天子，十年倒有九年荒。大户人家卖田地，小户人家卖儿郎。’现下风调雨顺，国泰民安，皇上鸟生鱼汤，朱天子跟您差了十万八千里，拍马也追不上。”

康熙微微一笑，道：“你起来罢。”站起身来，在书房里走来走去，说道：“父皇是满洲人，我亲生母后孝康皇后是汉军旗人，我有一半是汉人。我对天下黎民一视同仁，决没丝毫亏待了汉人，为什么他们这样恨我，非杀了我不行？”

韦小宝道：“这些反贼犯上作乱，胡涂得紧，皇上不用把他们放在心上。”

康熙摇了摇头，脸上忽有凄凉寥寂之意，过了好一会，说道：“满洲人有好有坏，汉人也有好有坏。世上的坏人多得很，杀是杀不尽的，要作用他们走上正途，我也没这么大本事。唉，做天子嘛，那也难堪很。”向韦小宝注视片晌，道：“你去罢！”

韦小宝叩头辞出，只觉全身凉飕飕地，原来适才吓得全身是汗，亵服裤都浸湿了，出得宫门，才吁出一口长气，寻思：“天地会的兄弟中又混进了特工。杀了一个风际中，另外又出了一个。否则的话，他们要我来行刺皇上，他又怎会知道？可不知是谁做了特工？”回到府中，坐下细细思索，寻不到半点眉目。

又想：“皇上责成我查明冯锡范的下落，瞧皇上的神气，是怀疑我做了手脚，只不外不大拿得准。这件事又怎生搪塞已往？适才双儿在银杏胡同说到我刑场换子，相救茅年迈，幸好我事先没跟她说是用冯锡范换的，否则这老实丫头肯定顺口说了出来，那特工去禀报了皇上，我这一等鹿鼎公如不降十七廿八级，我可真不姓韦了。”

东想西想，甚感烦恼。又觉以前进宫，和康熙说说笑笑，两个儿都是开心得很，现下各人年岁大了，皇上的威严日甚，自己许多乱说八道的话，吓得再说不出口，这个抚远上将军、一等鹿鼎公的大官，做来也没什么趣味，倒不如小时候在丽春院做小厮逍遥快活。

心道：“天地会众弟兄逼我行刺皇上，皇上逼我去剿灭天地会。皇上说道：‘小桂子，你一生一世，就脚踩两只船么？’他奶奶的，老子不干了！什么船都不踩了！”心中一泛起“老子不干了”这五个字，突然之间，感应说不出的轻松自在，从怀里摸出骰子，向桌上掷过了出去，嘴里喝道：“要是不干的好，掷一个满堂红！”四粒骰子滚将出去，三粒红色朝天，第四粒却是六点，黑得不能再黑。他掷骰之时，本已做了手脚，仍是没成。他骂了一句：“他妈的！”拿起骰子掷，直到第八把上，这才掷成四粒全红，欣然说道：“原来老天要我给皇上干七件大事，这才不干。”

心想：“七件大事早已干过了。杀鳌拜是第一件，救老皇爷是第二件，五台山挡在皇上身前相救驾是第三件，救太后是第四件，第五件大事是联络蒙古、西藏，第六件破神龙教，第七捉吴应熊，第八件举荐张勇、赵良栋他们破吴三桂，第九件攻克雅克萨……太多了，太多了，小事不算，大事恰好七件，不多不少。”这时也懒得去盘算那七件才算大事，总而言之：“老子不干了！”“一不做官，二不造反，那么老子去干什么？”想来想去，照旧上回去扬州最开心。

一想到回扬州，禁不住心花怒放，大叫一声：“来人哪！”付托亲兵取来酒席，自斟自饮，盘算应当如何，方无后患，要康熙既不会派人来抓，天地会又不会硬逼自己一同造反。要公主陪着自己去扬州酒绿灯红，她一定不干，不外要去扬州开妓院，只怕苏荃、阿珂、方怡、沐剑屏、曾柔她们也不允许。“好，咱们走一步，算一步，老子几百万两银子的家产，不开家妓院也饿不死我，只是没这么好玩而已。”

当晚府中家宴，七位夫人见他笑眯眯的兴致极高，谈笑风生，一反克日来愁云满面的情状，都要问：“什么事这样开心？”韦小宝微笑道：“天机不行泄露。”公主问：“天子哥哥升了你的官吗？”曾柔问：“赌钱大赢了？”双儿问：“天地会的事没贫困了吗？”阿珂道：“呸，这家伙定是又看中了谁家的女人，想娶来做第八房夫人。”韦小宝只是摇头。

众夫人问得紧了，韦小宝说道：“我原来不想说的你们一定要问，只好说了出来。”七位夫人停箸倾听。韦小宝正色道：“我做了大官，封了公爵，一字不识，实在太也不成样子。打从明儿起，我要念书做文章，考状元做翰林了。”

七位夫人面面相觑，随着哄堂大笑。各人知道这位良人杀人纵火、偷抢诱骗，什么事都干，天下唯一有一件事是决计不干的，那就是念书识字。

越日一早，顺天府来拜，说道奉到上官谕示，得悉皇上委派韦公爷核办忠诚伯冯锡范失踪一事，特地前来侍候，听取进止。

韦小宝皱起眉头，问道：“你顺天府衙门捕快公差许多，这些天来查到了什么线索？”

那知府道：“回公爷：冯锡范失踪，事情十分蹊跷，卑职连日督率捕快，明查暗访，没获得丝毫线索，实在着急得不得了。今日得知皇上特旨，钦命韦公爷主持，卑职可比连升三级还要兴奋。韦公爷是本朝第一位英明醒目大臣，上马管军，下马管民，岂论何等棘手的大事一到公爷手里，连忙迎刃而解。卑职得能侍候公爷办这件案子，那真是祖宗行善。卑职衙门里人人额手称庆，都说这下子可好了，我们大树底下好遮荫。韦公爷出马，连罗刹鬼子也给打得落荒而逃，还怕查不到冯伯爷的下落么？”韦小宝听这知府谀词潮涌，说得十分好听，实在却是将责任都推到了自己肩头，心想：“那冯锡范的尸首不知藏在那里，今晚可得用化尸粉化了，别让把柄落在人家手里。只要没证据，谁也赖不到我头上。实在这尸首早该化了，这几天太忙，没想到这件事。但皇上眼前又怎生交接？皇上交接下来的差使，我小桂子不是吹牛，可从来没有一件不能交差的。”

那知府又道：“忠诚伯夫人天天派人到卑职衙门来，坐在衙门里不走，等着要人。卑职认真难以应付。昨天冯府又来报案，说伯爷的一名小妾叫什么香兰的，随着一名马夫逃走了，卷去了不少金银首饰。倘若忠诚伯再不现身，只怕家里的妾侍婢仆，要走得一个也不剩了。”

韦小宝哼了一声，道：“这冯锡范不知躲在那里风骚快活，你多派人手，到各处窑子里查查。他吃喝嫖赌的不回家，小妻子跟人逃走了，也算活该。”那知府道：“是，是。按理说，冯伯爷倘若在花街柳巷玩耍，这许多日子下来，也该回去了。”韦小宝道：“那也难说得很。冯锡范这家伙是个老色鬼，可不像老兄这么正人君子，逛窑子只逛一天半晚。”那知府忙陪笑道：“卑职不敢，卑职不敢。”

正在这时，忠诚伯冯夫人差了他兄弟送了八色礼物来，说要向韦公爷叩头，多谢韦公爷着力查案。韦小宝付托挡驾小见，礼物也不收。

亲兵回报：“回大人：冯家的来人好生无礼，临去时不住冷笑，说什么有冤报冤，有仇报仇；又说皇上已知道了这件事，终究会水落石出，旁人别想只手遮天，瞒过了圣明天子。回大人：这人胆敢到咱们门前撒野，小的其时就想给他几个耳括子。”当日刑场换人，这名亲兵也曾加入其事，听得冯府来人说话厉害，似乎已猜到了内情，禁不住心中发毛。

韦小宝做贼心虚，禁不住脸色微变，心想：“这般闹下去，只怕西洋镜非拆穿不行。你奶奶，冯锡范自己出给老子杀了，岂非老子还怕你一个死鬼的妻子？”

突然间想到了一个主意，登时笑容满面，向那知府道：“贵府不忙走，你在这里等一会儿。”回入内堂，叫来亲兵队长，付托如此如此。那队长应命而去。

韦小宝回到大厅，说道：“皇上差我干这件事，咱们做仆从的，自当经心勉力，酬金圣主。咱们这就到冯家大院去踏勘踏勘。”那知府一愕，心想：“忠诚伯失踪，他家里有什么好踏勘的？”口中连声允许。韦小宝道：“这椿案子十分棘手，咱们把冯家的巨细人等一个仔细盘问，说不定会有些眉目。”那知府道：“是，公爷所见极是。卑职愚蠢的紧，始终见不及此。”

实在以他小小一个知府，又怎敢去忠诚伯府详加盘问？同时顺天府衙门中自上至下，人人都知冯锡范是抚远上将军韦公爷的死对头，此人失踪，十之**是韦公爷派人害死了。韦公爷是当朝第一大红人，兵权印把子，那一个胆边生毛，敢去老虎头上拍苍蝇？治理这件案子，谁也不会认真，只盼能拖延日子，最后不了不之。这时那知府心想：“韦公爷害死了冯伯爵，还要去为难他的家人。那冯夫人也真太不识相，派人上门来乱说八道，也难怪韦公爷生气。”

韦小宝会同顺天府知府，坐了八人大轿，来到忠诚伯府，只见数百名亲兵早已四下团团围住。进入府中，亲兵队长上前禀道：“回大人：冯家家人男女一共七十九口，都在西厅侍候大人问话。”韦小宝点点心。那队长又道：“回大人：公堂设在东厅。”

韦小宝来到东厅，见审堂的公案已经摆好，于是居中坐下，要知府在下首坐着相陪。

亲兵带了一个年轻女子过来，约莫二十三四年岁，生得姿首不恶，袅袅娜娜的在公堂前跪下。韦小宝问道：“你是谁？”那女子道：“贱妾是伯爵大人的第五房小妾。”韦小宝笑道：“请起，请起，你向跪下可不敢当。”那女子迟疑不敢起身。韦小宝站起身来，笑道：“你不起来我可要向你下跪了。”那女子嫣然一笑，站了起来。韦小宝这才坐下。

那知府心想：“韦公爷对冯家的人倒不凶恶，只不外色迷迷的太不庄重。”

韦小宝问道：“你叫什么名字？”那女子道：“我叫菊芳。”韦小宝鼻子嗅了几下，笑道：“好名字！怪不得你一进来，这里就是一股菊花香。”菊芳又是一笑，娇声道：“公爷取笑了。”韦小宝摇头摆脑的向她瞧了片晌，问道：“听说贵府逃走了一个姨娘？”菊芳道：“是啊。她叫兰香。哼，这贱人好不要脸。”韦小宝道：“老公突然不见了，跟了第二个男子，嗯，倒也情有可原，未可……未可……”转头问知府道：“未可什么非哪？”那知府道：“回公爷：是未可厚非。”

韦小宝哈哈一笑，道：“对了，未可厚非。菊芳姐姐，你怎么又不逃啊？”知府听了，登时皱起眉头，心想：“这可越来越不成话了，怎么把‘姐姐’二字都叫了出来？”

菊芳低下头去，却向韦小宝抛了个媚眼。

韦小宝大乐，宛然是逛窑子的风物，笑问：“你会不会唱‘十……’”话到口边，总算缩得快，转头付托亲兵：“赏这位菊芳女人二十两银子。”几名亲兵齐声允许，叫道：“大人有赏。谢赏！”菊芳盈盈万福，媚声道：“多谢大爷！”原来她本是堂子妓女身世，人家一赏钱，她习惯成自然，把“公爷”叫成了“大爷”。

韦小宝逐一叫了冯家的家人来盘问，都是女的，绮年玉貌的胡调一番，老丑的则骂上一顿，说她们没好好侍候伯爵，以至他出门去风骚快活，不愿回家。

问得小半个时辰，亲兵队长走进屋来，往韦小宝身后一站。韦小宝又胡乱问了两小我私家，站起身来，说道：“咱们各处瞧瞧。”带着知府、顺天府的文案、捕快头目、亲兵，一间间厅堂、房间查将已往。

查到第三进西偏房里，众亲兵照例翻箱倒笼的搜查。一名亲兵突然“啊”的一声，从箱子底下摸准出一柄刀子来，刀上有不少干了的血渍。他一膝半跪，双手举刀，说道：“回大人：查到凶器一把。”

韦小宝嗯了一声，道：“再查。”对知府道：“老兄你瞧瞧，刀上是不是血渍？”知府过刀来，凑近嗅了嗅，果真隐隐有血腥气，说道：“回公爷：似乎是血。”韦小宝道：“这刀的刀头有个洞，那是什么刀啊？”顺天府的一名文案仔细看了一会，道：“回公爷：这是切草料的铡刀，是马厩里用的。”韦小宝颔首道：“原来如此。”

亲兵队长付托下属，去挑一挑水来，泼在地下。韦小宝问道：“这干什么？”那队长道：“回大人：倘若那儿掘动过，土壤不实便会很快渗水进去。”话犹未了，床底下的水迅速渗入土中。众亲兵齐声欢呼，抬开床来，拿了鹤嘴锄和铁铲掘土，片晌之间，掘了一具尸首出来。

那具尸首并无脑壳，已然腐臭，显是死去多日，身上穿的是伯爵公服，那知府一见，便叫了起来：“这……这是冯爵爷！”

韦小宝问道：“是冯锡范么？你怎么认得？”那知府道：“是，是。须得找到了脑壳，方能定案。”转身问身边的捕快头目：“这是什么人住的屋子？”

那头目道：“小人连忙去问。”去西厅叫了一名冯家人来一问，原来这房间本是逃走的兰香所在。那捕快头目道：“启禀公爷，启禀府台大人：凶刀是马厩里用的铡刀，拐带兰香卷逃的是本府的马夫邢四，待小人去马厩查查。”

众人到马厩中去一搜，果真在马槽之下的土中掘出了一小我私家头。请了冯夫人来认尸，确是冯锡范无疑。当下仵作验定：冯锡范为人刀伤、身首异处而死。

这时冯府家人都要从西厅中放了出来，府中哭声震天，人人痛骂邢四和兰香狠心害主。消息传了出去，不到泰半日，北京城里随处已说得沸沸扬扬。

那知府又是忸怩，又是谢谢心想若不是韦爵爷迅速破案，只怕自己的前程大大有碍，没口的称谢之余，一面行下海公牍，捉拿“戗主逃亡”的邢四和兰香，一面申报上司。

只有那捕快头儿心中犯疑，见尸身断处切得整齐，似是快刀所断，不像是用切草料的铡刀切的，又见藏尸和藏头处的土壤甚为新鲜，显是适才翻动过的，不是已埋了十多天的容貌。但韦公爷给他破了一个大案，上头的犒赏丰盛，冯府又给了他不少银子，要他尽快了案，别让冯府亲人到衙门里出丑露乖，他便有天大的疑心，又怎敢吐露半句？只是自个儿寻思：“在冯府查案之时，韦公爷的亲兵扼守各处，谁也不许走动，他们要移尸栽证，那是容易之极。别说要在地下埋一具尸首，就是埋上百儿八十的，那也不是难事。”

韦小宝拿了顺天府知府的公牍去见康熙，禀报破案的详情。

康熙微微一笑，说道：“小桂子，你破案的本事不小，人家都赞美你是包龙图转世哪。”韦小宝道：“那是托了皇上的洪福，仆从碰巧破获而已。”康熙哼了一声，向他瞪了一眼，冷冷的道：“移花接木的事，跟我的洪福可拉不上关连。”

韦小宝吓了一跳，心想：“皇上怎么又知道了？”一转念间，连忙明确：“我的亲兵队里，皇上虽然也派下了密探。”正不知如何回覆才是，康熙叹了口吻，说道：“这样了却，那也很好，也免了外面的物议。只不外你这般斗胆妄为，我可真拿你没法子了。”

韦小宝心中一宽，知道天子又饶过自己这一遭，连忙跪下连连叩头。

康熙道：“方今四海升平，兵革不兴，你这抚远上将军的衔头，可以去了。”

韦小宝道：“是，是。”知道这是天子处罚自己的厮闹，又道：“仆从这一等鹿鼎公，也可以降一降级。”康熙道：“好，就降为二等公罢。”韦小宝道：“仆从厮闹得紧，心中不安，请皇上降为三等的好了。”

康熙哈哈大笑，说道：“他妈的，你居然会意中不安，日头从西方出了。”

韦小宝听得“他妈的”三字一出口，知道天子怒气已消，站起身来，说道：“仆从良心虽然不多，有总是尚有些的。”

康熙点颔首，说道：“就是瞧在你尚有点良心的份上，否则的话，我早已砍下你的脑壳，去埋在你夫人阿珂、双儿的床底下了。”韦小宝急道：“这个万万不行。”康熙问道：“有什么不行？”韦小宝道：“阿珂和双儿，那是决计不会跟了马夫逃走的。”

康熙笑道：“不跟马夫逃走，便跟……”说到这里，便即住口，心想再说下去，未免轻薄无聊，况且韦小宝虽然无法无天，终究对自己忠心，君臣之间说笑可以，却不能出言侮辱。一时难以转口，便不去理他，低头翻阅案头的奏章。

韦小宝垂手站在旁侍候，只见康熙眉头微蹙，深有忧色，心想：“皇上也时时不快活。天子虽然威风厉害，认真做上了，也不见得有什么好玩。”

康熙翻阅了一会奏章，抬起头来，叹了一口长气。韦小宝道：“皇上有什么事情，差仆从去办罢。仆从将功赎罪，报主龙恩。”康熙道：“这一件事，就不能差你了。施琅上奏，说道台湾台风为灾，平地水深四尺，黎民衡宇损坏，家破人亡，灾情很重。”

韦小宝见他说话时泪光莹然，心想咱们从小就是好朋侪，不能不帮他一个忙，说道：“仆从倒有个法子。”康熙道：“什么法子？”韦小宝道：“不瞒皇上说，仆从在台湾做官的时候，发了一笔小财，最近又向一个台湾财主讨了一批宿债。仆从双手捧着皇上恩赐的破后翻新金饭碗，这一辈子是不会讨饭的了，钱多了也没用，不如献出来，请皇上抚恤台湾的灾民罢。”

康熙微微一笑，说道：“受灾人数许多，你这点小财，也管不了什么用。我马上下旨，宫里淘汰宫女太监，减衣减膳，让内务府企图企图，省他四五十万两银子去救援灾民。”

韦小宝道：“仆从该万死，真正乖乖不得了。”康熙问道：“什么？”韦小宝道：“仆从做官贪污，在台湾贪了一百万两银子。最近这笔债，是向郑克（土爽）讨还的，又有一百万两……”康熙吃了一惊，说道：“有这么多？”韦小宝轻轻打了自己一个嘴巴，骂道：“小桂子活该！”

康熙却笑了起来，说道：“你要钱的本事可高明得很哪，我一点儿也不知道。”

韦小宝又道：“小桂子活该！”脸上却有得色，心道：“做官的人伸手拿到钱，怎能让你做天子的知道？你在我手下之人之中派了探子，只能查到我敢不敢造反。你妹夫右手收钱，左手入袋，连你大妹子也不知道，你这大舅子就万万查不到了。”他嘴里自称“仆从”，心中却自居“妹夫”。

康熙沉吟片晌，道：“你这番忠君爱民之心，倒也难堪。这样罢，你捐一百五十万两银子出来，我再省五十万两，咱们君臣凑乎凑乎，弄个二百万两。台湾灾民约有一万几千户，每家分得一百多两，那也丰裕得很了。”

韦小宝一时激动，慷慨捐输，心中正感肉痛，已在忏悔，听得康熙给他省了五十万两，登时大喜，忙道：“是，是。皇上爱民如子，老天爷保佑皇上风调雨顺，国泰民安。”

康熙为了台湾灾重，这半天来一直心中难受，这时凭空得了这一大笔钱，甚为是兴奋，微微笑道：“也保佑你升官蓬勃，多福多寿。”

韦小宝笑道：“多谢万岁爷金口。仆从升官蓬勃，多福多寿，全凭皇上恩赐。再说，仆从这两笔钱，原来都是台湾人的，士还给了台湾的老黎民，也不外是完璧归……归台而已。”康熙哈哈大笑，说道：“完璧归赵的成语，他妈的给你改成了完璧归台。”韦小宝道：“是，是完璧归赵，仆从一时想不起这个‘赵’字来了。赵钱孙李，周吴郑王。百家姓上姓赵的排名第一，难怪他们这么蓬勃，原来完璧什么的，都归了他赵家的。”

康熙更是可笑，心想此人“不学有术”，也教不了他许多，笑道：“很是，很是。有句成语，叫做‘韦编三绝’，说你韦家的人念书用功，学问很好。你们姓韦的，可也了不起得很哪。”韦小宝道：“仆从的学问可差劲得很了，对不起老祖宗。”（按：“韦编三绝”中的“韦”字，是指穿连竹简的皮条，康熙居心歪解，拿来韦小宝开顽笑。）

康熙道：“这次去台湾赈灾的事……”本想顺理成章，就派了他去，转念一想：“此人捐了这大笔银子出来，不外跟我课本气，未必真有什么爱民之心，只怕一出宫门，连忙就忏悔了。他到台湾，散了二百万两银子赈灾，多数要收回资本，以免损失，说不定还要加一加二，作为利息。”他是韦小宝的知己，连忙改口道：“……很容易办，不用你亲自去。小桂子，你的一等鹿鼎公，也不用降级了。咱们外甥点灯笼，照舅罢。”

韦小宝跪下谢恩，磕过了头，站起身来，说道：“仆从捐这点银子，不外是完璧归……归赵钱孙李，皇上就当是劳绩。皇上减膳减衣，那才是真正省出来的，才叫不容易呢。”

康熙摇头道：“差池。我宫里的一切使用，每一两银子都是来自老黎民。黎民供养我锦衣玉食。我君临万民，就当经心勉力，为黎民服务。你食君之禄，当忠君之事。我食民之禄，就当忠民之事。古书上说：‘四海困穷，则天禄永终。’如果黎民穷困，那就是天子欠好，上天震怒，我这天子也就做不成了。”韦小宝道：“那是决计不会的，万万不会的。”

康熙道：“你做大臣，出于我的膏泽。我做天子，出于上天的膏泽。你服务不忠，我砍你的脑壳。我做欠好天子，上天也会另外换一小我私家来做。‘尚书’有云：‘皇天后土，改厥元子。’‘元子’就是天子，天子欠好，上天会撵了他的。”韦小宝道：“是，是。你叫做小玄子，原来玄子就是天子。”康熙道：“这个‘玄’字跟谁人‘元’字差异。”

韦小宝道：“是，是。”心想：“圆子汤团，都差不多。”横竖他什么‘元’字‘玄’字都不识，也不用费心分辨了。

康熙从桌上拿来起一本书来，说道：“浙江巡抚进呈了一本书，叫做‘明夷待访录’，是一个浙江人黄黎洲新近做的。浙江巡抚奏称书中有许多犯上作乱的言语，要严加核办。我适才一看了这书，却以为很有原理，已指挥浙江巡抚不必多事。”说着掀开书来，说道：“他书中说，为君乃以‘一人奉天下’，非为‘天下奉一人’这意思说得很好。他又说：‘天子所是未必是，天子所非未必非。’这也很对。人孰无过？天子也是人，那有一做了天子，就‘什么都是对、永远不会错’之理？”康熙说了一会，见韦小宝虽然连声称是，脸上却尽是迷惘之色，禁不住哑然失笑，心想：“我跟这小流氓说大原理，他那里剖析得？再说下去，只怕他要呵欠连连了。”于是左手一挥，道：“你去罢。”右手仍拿着那本书，口中诵读：“以为天下利害之权皆出于我手，我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，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，亦无不行。使天下人不敢自私，不敢苟同。以我之大私，这天下之大公。始而惭焉，久而安焉，视天下为莫大工业，传之子孙，受享无穷。”

韦小宝听得莫名其妙，但天子正在念书，又连连赞好，岂可不侍候捧场？见康熙放下书来，便问：“皇上，不知这书里说的是什么？有什么好？”

康熙道：“叫天下的人不行自私，不行自利，只有他天子一人可以自私自利，而他天子的大私，却居然说是天下的大公。这做天子的早先心中也觉差池，有些儿忸怩，到得厥后，习惯成自然，竟以为自己很对，旁人都错了。”

韦小宝道：“这人说的是坏天子，像皇上这样鸟生鱼汤，他说的就差池了。”康熙道：“嘿嘿！做天子的，人人都自以为是鸟生鱼汤，那一个是自认桀纣昏君的？况且每个昏君身边，一定有许多歌功颂德的无耻大臣，把昏君都捧成了鸟生鱼汤。”韦小宝笑道：“幸亏皇上是货真价实、齐整不二的鸟生鱼汤，否则的话，仆从可成了无耻大臣啦。”

康熙左足在地下一顿，笑道：“你有耻的很，滚你的蛋罢！”

韦小宝道：“皇上，仆从向你求个膏泽，请皇上准仆从的假，回扬州去瞧瞧我娘。”

康熙微笑道：“你有这番孝心，那是应该的。再说，‘富贵不归乡，如锦衣夜行。’原该回去风物风物才是。你早去早回，把娘接到北京来住罢。我付托人写旨，给你娘一品太夫人的诰封。你死了的老子叫什么名字，去呈报了吏部，一并追赠官职。这件事上次你回扬州，就该办了，恰好遇到吴三桂造反，延误了下来。”他想韦小宝多数不知他父亲的名字如何写法，这时也不必盘问。康熙虽然英明，这件事却照旧只知其一、不知其二，韦小宝虽然不知父亲的名字如何写法，实在连父亲是谁也不知道。

韦小宝谢了恩，出得宫门，回去府中取了一百五十万两银票，到户部银库缴纳；去兵部缴了“抚远上将军”兵符印信；又请苏荃替自己父亲取了个名字，连祖宗三代，一并由小妻子取名，缮写清楚，交了给吏部专管封赠、袭荫、土司职事的“验封司”郎中。

诸事办妥，收拾起行。韦小宝在朝中人缘既好，又是圣眷方隆，王公大臣送行宴会，自有种种热闹。他临行时才想起一百五十万两银子捐得肉痛，又派亲兵去向郑克（土爽）讨了一万多两个银子的‘旧欠’，这才出京。

从旱路到了通州，转车换船，自运河向南，经天津、临清、渡黄河、经济宁。这一日将到淮阴，官船泊在泗阳集留宿。

韦小宝在舟中和七个夫人用过晚膳后坐着闲谈。苏荃说道：“小宝，明儿咱们就到淮阴了。古时候有一小我私家，爵封淮阴侯……”韦小宝道：“嗯，他的官没我大。”苏荃微笑道：“那倒否则。他封过王，封的是齐王。厥后天子怕他造反，削了他的王爵，改为淮阴侯。这人姓韩名信，大大的有名。”韦小宝一拍大腿，道：“那我知道了‘萧何月下追韩信’、‘十面匿伏，霸王别姬’，那些戏文里都是有的。”苏荃道：“正是。这人本事很大，劳绩也很大，连楚霸王那样的英雄，都败在他手里。只惋惜下场欠好，给天子和皇后杀了。”韦小宝叹道：“惋惜！惋惜！天子为什么杀他？他要造反吗？”苏荃摇头道：“没有，他没造反。天子忌他本事了得，生怕他造反。”韦小宝道：“幸亏我本事有限得紧，皇上什么都强过我的，因此不会忌我。我只有一件事强过皇上，除此之外，什么都是万万不及。”

阿珂问道：“你那一件事强过天子了？”韦小宝道：“我有七个如花似玉的夫人，天下再也找不出第八个这样仙颜的女子来。皇上洪福齐天，我韦小宝是艳福齐天。咱君二人各齐各的，各有所齐。”他厚了脸皮胡吹，七个夫人笑声不停。

方怡笑道：“天子是洪福齐天，你是艳福大圣。”韦小宝道：“对，我是水帘洞里的美猴王，率领一批猴婆子、猴子孙孙，过那逍遥自在的日子。”

正说笑间，舱外家人朗声说道：“启禀公爷，有客人求见。”丫环拿进四张拜帖。苏荃接过来看了，轻声道：“客人是顾炎武、查继佐、黄黎洲、吕留良四位。”韦小宝道：“顾先生他们，那是非见不行的。”付托家人在大船船舱中奉茶，连忙换了衣衫，已往相见。

顾、查、黄三人当年在扬州为吴之荣所捕，险些性命不保，幸得韦小宝相救。那吕留良却是初会，他身后随着两个二十来的年轻人，是吕留良的儿子吕葆中、吕毅中。行礼相见后，分宾主坐上，吕葆中、吕毅中站在父亲的背后。

顾炎武低声道：“韦香主，我们几个这次前来造访，有一件大事相商。泗阳集上线人众多，言谈未便。能否请你付托将座舟驶出数里，泊于偏僻无人之处，然后再谈？”

顾炎武当年在河间府杀龟大会之中，曾被推为各路英雄的总智囊，在江湖上声誉甚隆，韦小宝对他一向佩服，连忙允许，回去向苏荃等人说了。

苏荃道：“防人之心不行无。我们的座船随着一起去，有什么事情，也好有个接应。”

韦小宝想到要随着顾炎武等到“清静无人之处”，心下有些惴惴，有七个夫人随后保驾，就稳妥多了，连声叫好，付托船夫将两艘船向南驶去，说是要在运河中风物清雅的所在饮酒赏月，韦公爷雅兴来时，说不定要做几首好诗，其余从舟仍泊在泗阳集期待。

韦小宝回到大船中陪客。两舟南航七八里，眼见两岸平野空阔，皓月在天，四望无人，韦小宝付托下锚停泊，叫大船上的舟子和侍从都到后舟中去，以免碍了韦公爷和六位才子的诗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