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八回 都护玉门关不设 将...（1/2）

当晚韦小宝和双儿在总督府的卧房中就寝，炉火生得甚旺，狐被貂褥，一室皆春。

这是他的旧游之地，掀开床边大木箱的盖子一看，箱中放的却是制服和枪械。双儿微笑道：“相公盼愿箱子里又钻出个罗刹公主来，是不是？”韦小宝笑道：“你是中国公主，比罗刹公主好得多。”双儿笑道：“惋惜你的中国公主在北京，不在这里。”韦小宝道：“好双儿，咱们今日算不算‘大功告成’？”双儿嫣然一笑，双颊晕红。她虽和韦小宝做伉俪已久，听得丈夫调笑，却仍有羞涩之意。

韦小宝搂住了她腰，两人并坐床沿。韦小宝道：“你拼集舆图，花了不少心血，咱们终于拿到了鹿鼎山，皇上封我为鹿鼎公，这座城池，多数是让我管了。这山底下藏得有无数金珠宝物，咱们逐步掘了出来，我韦小宝可得更名，叫做‘韦多宝’。”双儿道：“相公已有了许多金子银子，几辈子也使不完啦，珠宝再多，也是无用。我瞧照旧做韦小宝的好。”韦小宝在她脸上轻轻一吻，说道：“对，对！这些日来，我一直拿不定主意，要是掘宝罢，只怕挖断了满洲龙脉，害死了天子。皇上向来待我不错，害死了他，未免对不住他。不掘宝罢，又以为惋惜。这么着，咱们暂且不掘这宝藏，等到皇上御驾升天，咱们又穷得要饿饭了，那时候再掘不迟。”刚说到这里，忽听得木箱中轻轻喀的一响。两人使个眼色，注视木箱，过了好一会，却更无消息。韦小宝双掌轻轻拍了三下，双儿已往开了房门，守在门外的四名亲兵躬身听令。韦小宝指着木箱，低声道：“内里有人！”四名亲兵吃了一惊，抢到箱边，揭开箱盖，却见箱中盛满了衣物。韦小宝打个手势，亲兵搬开衣物，揭开箱底，露出一个大洞，便在此时，砰的一声巨响，洞中放了一枪出来。一名亲兵“啊”的一声，肩头中弹，向后便倒。双儿忙将韦小宝一拉，扯到了自己身后。韦小宝指指炭炉，作个倾倒的手势。一名亲兵已往端起炭炉，便往洞中倒了下去。只听得洞中有人以罗刹话大叫：“别倒火，投降！”随着咳嗽不止。韦小宝以罗刹话叫道：“先把火枪抛上来，再爬出来。”洞中抛出一杆短铳，随着一名罗刹兵探头出来。一名亲兵抓住他头发一拉，另一名亲兵伸刀架在他颈中，那兵胡子着了火，兀自未熄，只痛得哇哇大叫，狼狈异常的爬了出来。韦小宝道：“下面尚有人没有？”洞内有人叫道：“尚有一个！投降！投降！”韦小宝喝道：“抛枪上来！”洞口白光一闪，抛上来一柄马刀，随着一团火烧了出来，原来这名罗刹兵烧着了头发。在门外守卫的亲兵听得大帅房中有警，又奔进数人。七八名亲兵揪住了两名罗刹兵，扑灭了两人头发胡子上的火焰，反绑了缚住。

韦小宝突然指着一名罗刹兵叫道：“咦，你是王八死鸡。”那兵脸露喜色，道：“是，是，中国小孩大人，我是华伯斯基。”另一名罗刹兵也叫了起来：“中国小孩大人，我……我是齐洛诺夫。”韦小宝向他注视片晌，见他胡子烧得七零八落，脸上也熨得又红又肿，但终于认了出来，笑道：“对啦！你是猪猡怯夫！”齐洛诺夫大喜，叫道：“对，对！中国小孩大人，我是你的老朋侪。”华伯斯基和齐洛诺夫都是苏菲亚公主的卫士。当年在雅克萨城和韦小宝同去莫斯科。两人在猎宫随同火枪手造反，着实立了些劳绩。苏菲亚公主掌执国政后，酬庸从龙之士，将身边卫士都升了队长。其中四人东来想立功劫掠。投军败城破之时，一人战死，一人冻死。余下这两人悄悄躲入隧道，想出城逃走，哪知城外隧道出口早已堵死，两人进退不得，终于形迹败事。当年韦小宝划分叫他们为“王八死鸡”和“猪猡怯夫”。两人哪知其意，只道中国小孩发音不正，便即允许。听公主叫他为“中国小孩”，初时也随着一般称谓，待得韦小宝立功，公主封了他爵位，众卫士便称之为“中国小孩大人”。韦小宝问明泉源，命亲兵松绑，带出去取酒食款待。众亲兵生怕隧道中尚有特工，钻进去搜索了一番，查知房中此外更无隧道复壁，这才退出。亲兵队长心下恐惧，连声陪罪，心想真是侥天之幸，倘若这两名罗刹兵半夜里从隧道中钻将出来，刺死了韦大帅，自己非满门抄斩不行。越日韦小宝叫来华伯斯基和齐洛诺夫二人，问起苏菲亚公主的现状。二人说公主殿下总理朝政，罗刹全国的王公大臣、将军主教，谁也不敢违抗。两位沙皇年岁幼小，一切也都听姊姊的。齐洛诺夫道：“公主殿下很想念中国小孩大人，付托我们来探询你的消息，要我们见到你后，请你再去莫斯科玩玩，公主重重有赏。”华伯斯基道：“公主殿下不知道是中国小孩大人带兵来接触，否则的话，各人是亲爱的甜心，是好朋侪，这仗也不用打了。”韦小宝道：“你们乱说八道，骗人！”两人起誓立誓，说道千真万确，决计不假。韦小宝寻思：“皇上本是要我设法跟罗刹国媾和，不妨便叫这两个家伙去跟苏菲亚公主说说。”说道：“我要写一封信，你们送去给公主，不外我不会写罗刹蚯蚓字，你们代我写罢。”华伯斯基和齐洛诺夫面面相觑，均有难色，他二人只会骑马放枪，说到提笔写字，却也是一窍不通。齐洛诺夫道：“中国小孩大人要写情书，我们两个是干不来的。我们……我们去找个教士来写。”韦小宝允许了，命亲兵带二人去罗刹降人中找寻。过不多时，两人带来一名大胡子教士到来。其时罗刹武士多数不识字，随军教士除了祈祷上帝、激励士气之外，尚有一门重要职司，即是替兵将代写家信。那教士穿了清兵装束，衣服太小，牢牢绷在身上，显得十分可笑。他吓得战战兢兢，随着两名队长参见韦小宝，说道：“上帝赐福中国上将军，大爵爷，愿中国上将军一家平安。”

韦小宝要他坐下，说道：“你给我写封信，给你们的苏菲亚公主。”那教士连声允许。亲兵早已在桌上摆好了文房四宝。那教士手执毛笔，铺开宣纸，弯弯曲曲的写起罗刹字来，但觉那毛笔柔软无比，笔划忽粗忽细，说不出的别扭，却不敢有半句话评论中国笔墨，只怕惹了这位中国将军生气。韦小宝道：“你这么写：自从划分之后，经常想念公主，只盼娶了公主做妻子……”那教士吓了一跳，手一颤，毛笔在纸上涂了一团墨迹。齐洛诺夫道：“这位中国小孩大人，是苏菲亚公主殿下的甜心。公主殿下很爱他的，常说中国情人胜过罗刹情人一百倍。”他要讨好韦小宝，难免张大其词。那教士诺诺连声，道：“是，是，胜过一百倍，一百倍。”他心神不定，文思窒滞，却又不敢执笔沉吟，只得将通常用惯的陈腔滥调都写了上去，尽是罗刹士兵写给家乡妻子、情人的肉麻辞句，甚么“亲亲好甜心”、“我昨晚又梦见了你”、“吻你一万次”之类，纷歧而足。

韦小宝见他笔走如飞，大为满足，说道：“你们罗刹兵来占我中国地方，杀了许多中国黎民。中国大天子十分生气，派我带兵前来，把你们的兵将都捉住了。我要将他们割成一条一条，都烧成霞舒尼克……”那教士大吃了一惊，“啊”的一声，说道：“我的上帝！”韦小宝续道：“不外瞧在你公主的面上，暂时不割不烧。如果你允许以后罗刹兵再也不来犯我中国疆界，中国和罗刹国就永远是好朋侪。要是你不听话，我派兵来杀光你们的罗刹男子，你就再也没有罗刹男子陪着睡觉了。你要男子陪着睡觉，天下只有中国人了。”那教士心中大不以为然，暗道：“天下除了罗刹男子，并非只有中国男子，这句话也太没有原理。”又觉这种无礼的言语决不能对公主说，决意改写几句又恭谨又亲密的话，意料这中国将军也不识得。但他为人谨细，深怕给瞧出了破绽，将这几行文字都写成了拉丁文，写毕之后，禁不住脸露微笑。

韦小宝又道：“现下我差王八死鸡和猪猡怯夫送这封信给你，又送给你礼物。你愿意做我情人，照旧做我敌人，你自己决议罢。”那教士又将最后这句话改得极尽敬重，写道：“中国小臣思慕殿下厚恩，谨献贡物，以表忠忱。小臣有生之年，皆殿下不二之臣也。瞻仰两国和洽，俾罗刹被俘军民重归祖国，实出殿下无量恩义。”最后这句话却是出于他的私心，意料两国倘若和议不成，自己和其余的罗刹降人势必客死异乡，永远不得归国。韦小宝待他写完，道：“完了。你念一遍给我听听。”那教士双手捧起信笺诵读，念到自己改写之处，却仍照韦小宝的原义读出。韦小宝会讲的罗刹话本就颇为有限，听来似乎大致不错，哪料得他竟敢任意改动？便点颔首，道：“很好！”取出”抚远上将军韦之印”的黄金印信，在信笺上盖了朱印。这封情书不像情书、公牍不似公牍的工具就搞成了。韦小宝命那教士下去领赏，付托大营的师爷将信封入封套，在封套上用中国文字写上苏菲亚公主的名字。那师爷磨得浓墨，蘸得饱笔，第一行写道：“大清国抚远上将军鹿鼎公韦奉书”，第二行写道：“鄂罗斯国摄政女王苏飞霞固伦长公主殿下”。“罗刹”两字，于佛经意为“妖怪”，以之称谓“俄国”，颇含轻侮，文书之中便称之为“鄂罗斯”。那师爷又觉“苏菲亚”三字不甚雅驯，这个“菲”字令人想起“芳草菲菲”，似乎挖苦她全身是毛，于是写作了“苏飞霞”，既合“落霞与孤鹜齐飞”之典，又有“飞霞扑面”之美；“固伦长公主”是清朝公主最尊贵的封号，天子的姊妹是长公主，天子的女儿是公主，此女贵为摄政，又是两位并肩沙皇的姊姊，自然是头等公主了。待听得韦小宝笑道：“这个罗刹公主跟我是有一手的，几年不见，不知她怎样了？”那师爷在封套上又写上两行字：“夫和戎狄，国之福也。如乐之和，无所不谐，请与子乐之。”心想这是《左传》中的话，只惋惜罗刹乃戎狄之邦，未必能明确中华上国的经传，其中双关之意，更不必解，俏眉眼做给瞎子看，难免有“明珠暗投”之叹了。实在不光“鄂罗斯国固伦长公主苏飞霞”决计不懂这几其中国字的寄义，连“大清国抚远上将军鹿鼎公韦”，除了识得自己的名字和两个“人”字之外，也是只字不识，见那师爷在封套正反面都写了字，说道：“够了，够了。你的字写得很好，胜过罗刹大胡子。”

他付托师爷备就一批珍贵礼物，幸亏都是从雅克萨城中俘获而得，不用花他分文资本。再将华伯斯基、齐洛诺夫两名队长传来，叫他两人从罗刹降兵挑选一百人作为卫队，连忙前往莫斯科送信。两名队长大喜过望，不住鞠躬称谢，又拿起韦小宝的手，在他手背上连连亲吻。韦小宝的手背被二人的胡子擦得酸痒，忍不住哈哈大笑。

雅克萨城小，容不下雄师驻扎，当下韦小宝和钦差及索额图商议了，派郎坦、林兴珠二人率兵二千，在城中防守，雄师南旋，协驻瑗珲、呼玛尔二城候旨。韦小宝临行之际，郑重付托郎坦、林兴珠二人，决不行在雅克萨城开凿水井，挖掘隧道。雄师南行。韦小宝、索额图、朋春等驻在瑗珲，萨布素另率一军，驻在呼玛尔。韦小宝命罗刹降兵改穿清戎衣束，派人教授华语，命他们将“我皇万岁万万岁”、“圣天子万寿无疆”、“中国天子德被四海、皇恩浩荡”等句子背得烂熟，然后派兵押向北京，要他们在京师大街上一路高呼，朝见康熙时更须高声呐喊，说道越是喊得有劲，皇上犒赏越厚。急遽数月，冬尽春来。韦小宝在瑗珲虽住得舒服，却记挂着阿珂、苏荃等几个妻子和虎头等子女，曾连遣亲兵，送物回家。六位夫人也各有衣物用品送来，各人知他不识字，家信却两免了，只是命亲兵带个口信，说家中巨细平安，盼愿大帅早日凯旋归来。过得二十多天，康熙颁来诏书，对出征将士大加夸奖，韦小宝升为二等鹿鼎公，其余将士各有升赏。传旨的钦差将一只用火漆印封住的木盒交给韦小宝，乃是皇上御赐。韦小宝叩头谢恩，打开木盒，不禁一呆。盒里是一只黄金饭碗。碗中刻着“公忠体国”四字，依稀即是当年施琅送给他的，只是花纹字迹俱有破损，却又重行修补完整。

韦小宝记恰当年这只金饭碗放在铜帽儿胡同伯爵府中，那晚仓惶逃走，并未携出，一凝思间，已明其理。定是那晚炮轰伯爵府后，前锋营军士将府中残损的剩物开具清单，呈交给天子。这只金饭碗已打烂了一次，这一次可得好好捧住，别再打烂了。韦小宝心想：“小天子对我倒课本气，咱们有来有往，我也不掘他的龙脉。”当晚大宴钦差，诸将相陪，宴后开赌。再过月余，康熙又有上谕到来，这一次却是大加申斥，说韦小宝行事厮闹，要罗刹降兵大叫“万寿无疆”，实在无聊之至。上谕中说：“为人君守牧者，当上体天心，敬重黎民。罗刹虽夷狄化外之邦，其小民亦人也，既已克服归顺，不应复侮弄屈辱之。汝为大臣，须谏君以仁明爱民之道。朕若有惠于众，虽不寿亦为明君，若骄妄残虐，则万寿无疆，徒苦天下而已。大臣谄谀邪佞，致君于不德，其罪最大，切宜为诫。”韦小宝这次马屁拍在破绽上，碰了一鼻子灰，幸亏脸皮甚厚，也漠不关心，对着传旨的钦差痛骂自己活该，心想：“天下哪有人不恋慕高帽的？定是这些罗刹兵中国话说得欠好，把皇上听得浑浑噩噩，惹得他生气。”将教授罗刹兵华语的几名师爷叫来，痛骂一顿。骂完之后，拉开桌子便和他们赌钱，掷得几把骰子，早将康熙的训诫抛到九霄云外。这日京中又有上谕颁来，钦命韦小宝和索额图为议和大臣，与罗刹国议订和约，又派来镶黄旗汉军都统一等公佟国纲、护军统领马喇、尚书阿尔尼、左都御史马齐四人相助。佟国纲宣读上谕已毕，又取出一通公牍宣读，却是罗刹国两位沙皇给康熙的国书，这时已由在北京的荷兰国传教士译成了华文。国书中说道：

“谨送上抚远中原、洋溢寰宇、率贤臣共图治理、分任疆土、满清兼统、声名远播、大圣天子曰：向者父阿列克席米汗罗为汗，曾使尼果来等赉书至天朝通好，以不谙中国仪式，语言举止，陋鄙无文，望宽宥之。至颂扬天子，舛谬失礼，亦因地处荒远，仪式素昧所致，幸无见罪。天子在昔所赐之书，下国无通解者，未循其故。及尼果来等归问之，但述天朝大臣以不还逋逃人根特木尔等、并骚扰领土为词。近闻天子兴师，辱临境上，有失通好之意。如果下国边民构衅作乱，天朝遣使昭示，自当严治其罪，何烦动辄干戈？今奉诏旨，始悉端委，遂令下国所发将士，到时切勿交兵。恭请明察我国作乱之人，发回正法，除嗣遣使臣议定界线外，先令末起、佛儿魏牛高、宜番、法俄罗瓦等星驰赉书以行。乞撤雅克萨之围，仍详悉作书，晓谕下国。则诸事皆寝，永远辑眺矣。上国大臣韦小宝左右，昔年曾见知于我皇姊摄政女王苏菲亚殿下，远临我京师莫斯科，拨乱横竖，有大功于下国，此上国之惠也，下国君臣，不敢有忘。谨奉重礼，献于大圣天子陛下，以次重礼奉于韦小宝大臣左右，以示下国诚信修睦之衷。”（按：此通俄罗斯国国书录自史籍，正确无误，惟最后一段关于韦小宝者，恐系小说家言，或未可尽信云。）佟国纲读了国书后，师爷将书中意思向韦小宝及众将详细解释。这是军中通例，文书来往，文字有时颇为深邃，带兵将官不识字者固多，就算读过几年书的，所识也颇有限，军中来文去件关涉军机大事，如有误解，关连重大，因此满洲军制有师爷解释文书的划定。

佟国纲笑道：“这位罗刹国摄政女王，对韦大帅颇念旧情，送来的礼物着实不少。皇上付托兄弟一并带了来，交韦大帅收纳。”韦小宝拱手道：“多谢，多谢。”又道：“罗刹人不懂礼仪，不说自己的礼物很轻，却自吹自擂，说礼物很重，送给皇上的是重礼，送给我的是甚么次重礼，也不怕人笑话。”佟国纲道：“是。韦大帅献到京城去的罗刹降人，皇上亲加审讯，发现小兵之中，混有一个罗刹大官……”韦小宝“啊”的一声，叫道：“有这等事？”佟国纲道：“这人十分狡诈，混在小兵之中，丝绝不动声色。那日皇上逐批审讯降人，一名荷兰传教士做通译，审到厥后，皇上对那传教士说了几句拉丁话。罗刹降人中有一名小兵，突然脸露惊讶神色。皇上问他是不是明确拉丁话，谁人小兵不住摇头。皇上便用拉丁话说道：‘将这个小兵拉出去砍头。’那小兵脸色大变，跪下求饶，招供明确拉丁话。”

韦小宝问道：“拉丁话是什么话？他们罗刹人拉壮丁挑军粮之时说的话，皇上怎么会说？”佟国纲道：“皇上智慧智慧，无所不晓。罗刹人拉壮丁时说的话，那也会说的。”韦小宝道：“为什么罗刹人平时说的话，皇上不懂，拉壮丁时说的话，却又会说？”佟国纲无法回覆，笑道：“这中间的理由，咱们可都不懂了。下次大帅朝见皇上之时，自己叩头请问罢。”韦小宝点颔首，问道：“谁人罗刹人厥后怎样？”佟国纲道：“皇上细细审问，那人终于无法隐瞒，一点点吐露了出来。原来这人名叫亚尔青斯基，是尼布楚、雅克萨两城的都总督。”众人一听，好不自禁的“啊”的一声。韦小宝道：“这家伙的官可不小哪。”佟国纲道：“可不是吗？罗刹国派在东方的官儿，以他为最大，雅克萨城破之日，定是他改穿了小兵的服色，以致给他瞒过了。”韦小宝摇头笑道：“攻破雅克萨城那天，罗刹的将军、小兵、大官、小官，个个脱得精光，瞧来瞧去，每一个都是这么一回事，实在没甚么划分。不见得官做得大了，那话儿也大些。兄弟的……这个大官认他不出，倒也不是我们的错处。”众将哈哈大笑，向佟国纲解说当日攻破雅克萨城的情景。佟国纲笑道：“原来如此，这也难怪。皇上说道：韦小宝擒获罗刹国尼布楚、雅克萨二城都总管，劳绩不小，不外他以为此人只是寻常小兵，服务也太胡涂了，将功折罪，此事无赏无罚。”韦小宝站起身来，恭顺重敬的道：“皇上膏泽，仆从谢谢之至。”佟国纲道：“皇上审问这亚尔青斯基，接连问了六天，罗刹国的军政大事，领土物产，甚么都盘问备细。皇上认真是天纵英明，又从这亚尔青斯基身上，发见了一个秘密。依韦大帅说，这人被擒之时，身上一丝不挂，哪知他竟有法子潜伏秘密文件。”韦小宝骂道：“他奶奶的，这阿二掀死鸡实在鬼计多端，下次见到了他，非要他的悦目不行。这秘密文件，又藏在甚么地方？岂非藏在屁……屁……”

佟国纲道：“罗刹降人朝见皇上之前，自然全身都给御前侍卫仔细搜过，头发、胡子都要摸过，裤子和靴子更要脱下来瞧过明确。番邦之人心怀叵测，倘若身怀利器，那还了得？这个亚尔青斯基虽然也曾细细搜过，身上更无别物。可是皇上洞察入微，见他右肩上凸起了一块，又时时斜眼去瞧，便问他手臂上是甚么工具。亚尔青斯基拉起袖子，手臂上绑了厚厚的绷带，说是在雅克萨城受的伤。皇上叫他走上前来，用力在他手臂上捏了一把。亚尔青斯基‘哎唷’一声叫，声音中却不显得如何疼痛。”韦小宝笑道：“有趣，有趣！这罗刹鬼受伤是假的。”佟国纲道：“可不是吗？皇上连忙付托侍卫，将他手臂上的绷带解下。亚尔青斯基面如土色，只吓得全身发抖。韦大帅你猜绷带之中，藏着些甚么？”韦小宝道：“你适才说秘密文件，岂非就是这调调儿吗？”佟国纲拍手笑道：“正是。难怪皇上时时赞你智慧，果真一猜便着。那亚尔青斯基绷带中所藏的，赫然是一份文件，是罗刹国沙皇给他的密谕。皇上叫荷兰传教士译了出来，抄得有副本在此。”从封套中取出一份公牍，高声读了出来：“汝应向中国天子说知：领有全部大俄罗斯、小俄罗斯、白俄罗斯独裁大君主天子及大王兼多国之俄皇陛下，皇威远届，已有多国君王归依大天子陛下最高统治之下。彼中国天子亦应求得领有全部大俄罗斯、小俄罗斯、白俄罗斯独裁大君主天子陛下恩惠，归依大天子陛下最高统治之下。大天子陛下必将敬重中国天子于其皇恩浩荡之中，并掩护之，使免于敌人之侵害，彼中国天子可独得归依大君主陛下，处于俄皇陛下最高统治之下，永久不渝，并向大君主纳入贡赋，大君主天子陛下所属人等，应准在中国及两境内自由营商，为此彼中国天子应准将大天子陛下之使臣放行无阻，并向大天子陛下致书回复。”（按：此为真实文件，当年康熙逮捕俄国使臣，将其羁系半月后递解回国，没收此文件，存于宫中档案。原件摄影见“故宫俄文史料”）

佟国纲读一句，韦小宝骂一声：“放屁！”待他读完，韦小宝已骂了几十句“放屁”。

佟国纲道：“皇上圣谕：罗刹人野心勃勃，无礼已极。下这道密谕的罗刹天子，是现今两位沙皇的父亲，已经死了。那时他还不知道我们中国人的厉害。现下罗刹人吃了苦头，想来已不敢像从前那么放肆了。不外跟他们议和之时，还得软硬兼施，不能轻忽。”韦小宝道：“正是。皇上付托了的，咱们狠狠的打他们几个嘴巴，踢他们几脚，又在他们肩上拍拍，背上摸摸。”佟国纲道：“谁人甚么摄政女王就狡诈得很，她冒充不知道雅克萨已经给我们攻陷，说已下令罗刹兵不行跟我们交锋。可是国书之中却又露出了破绽，请皇上将抓住的罗刹人发回给他们正法。”韦小宝笑道：“哪有这么自制的事？她送给我几张貂皮，几块宝石的次重礼，就想我们放了她的官兵。”佟国纲道：“皇上付托：罗刹人既然求和，跟他们议和也是不妨，不外咱们须得带了雄师已往，跟他们订个城下之盟。”韦小宝问道：“甚么叫作城下之盟？”佟国纲道：“两国交兵，咱们雄师围了番邦的城池，番邦求和，在他城下订立和约，那就叫作城下之盟。这番邦虽然不算投降，总也是认输了。”韦小宝道：“原来如此。实在咱们兴兵去把尼布楚拿了下来，也不是什么难事。”佟国纲道：“皇上圣谕：再打几个胜仗，原来也是挺有掌握的。不外罗刹是当世大国，属下统辖的小国许多。他们在东方如果败得一塌胡涂，威风大失，属下各小国就要不平。这样一来，罗刹非点起雄师来报仇不行，那就兵连祸结，不知打到何年何月方了。皇上盘问了那亚尔青斯基，得知罗刹国的西方尚有一个大国，叫做瑞典，和罗刹国之间的大战有一触即发之势。罗刹倘若工具双方同时接触，很是头痛。咱们乘此时机跟他订立和约，肯定可以大占自制，至少可以保得北疆一百年太平。”韦小宝大胜之余，颇想一鼓作气，连尼布楚也攻了下来，听得皇上答允罗刹求和，很觉没瘾，但这是皇上的决议，他要搞甚么甚么之中，甚么千里之外，自也难以违旨，转念又想：“你是皇上的娘舅，也是我妻子的娘舅，排起来算是我的尊长。你是一等公，我只是刚升的二等公。这次跟罗刹人议和，皇上却派你来做我副手，皇上给我的体面可也不小了。”佟国纲的父亲佟图赖，是康熙之母孝康皇后的父亲，乃是汉人，因此康熙的血统是半满半汉。佟图赖此时已死，佟国纲袭封为一等公。佟图赖早年在关外便归附满清，属镶黄旗，战功甚著，名气很大，韦小宝却以为他的名字太也差劲，图赖，图赖，说明赌输了想赖，堂堂国丈，算甚么玩意儿？当晚张宴接风之后，众大臣在韦大帅倡议之下，赌了几手。佟国纲果真输了，但六百两银票推了出去，漫不在乎，毫无图赖之意。韦小宝见他输得爽快，并无父风，不禁颇为惊讶，回到房中，上床睡下，这才名顿开：“他名叫佟骨光，话明要在骨牌上输清光的。此人赌品极好，可以跟他交个朋侪。”越日韦小宝和众大臣商议，各人说既要和对方订城下之盟，不妨就此将雄师开去，以逸待劳。韦小宝颔首称是，传下将令，瑗珲和呼玛尔城两军齐发，到尼布楚城下会师。其时已是夏季，天暖雪溶，军行甚便。

这日行至海拉尔河畔，前锋来报，有罗刹兵一小队，带兵队长求见大帅。韦小宝传见队长，原来是华伯斯基和齐洛诺夫二人。韦小宝喜道：“很好，很好！原来是王八死鸡和猪猡怯夫。”两人躬身行礼，呈上苏菲亚公主的回信。那名罗刹传教士这时仍留在清军大营，以备需用。康熙为了议和签订文书，又遣来一名荷兰传教士相助。韦小宝传两名教士入帐，付托他们传译公主的复信。

那罗刹教士那日改动韦小宝的情书原意，这时心中大为惴惴，惟恐在公主回信中露出了破绽，忙取过信来看了一遍，这才放心。那荷兰传教士当下将罗刹文字译成华语。信中说道：划分以来，时时忖量，盼和约签成之后，韦小宝赴莫斯科一行，以叙故人之情。韦小宝得两国君主痛爱，须当从中说明种种误会，消除隔膜，树立两国万世和洽之基。信中又说：中华和罗刹分居工具，为并世大国，联手结盟，即可宰制天下，任何国家均不能抗。若和议不成，恒久战争，难免两败俱伤。因此盼愿韦小宝促成此事，于中华因为建设大功，罗刹国亦必尚有重酬。又请韦小宝向中国天子进言，放还被俘的罗刹国将士，俾得和其家人甜心相聚云云。荷兰教士传译已毕，韦小宝见华伯斯基和齐洛诺夫二人连使眼色，知道尚有别情，于是命两名传教士退出，问道：“你们尚有甚么话说？”华伯斯基道：“公主殿下要我们对中国小孩大人说，公主殿下很想念你，罗刹男子欠好，中国小孩大人天下第一，一定要请你去莫斯科。”韦小宝哼了一下，心道：“这是罗刹迷汤，可万万信不得。”

齐洛诺夫道：“公主殿下另外有几件事，要请中国小孩大人治理。这是公主殿下送给你的。”说着从项颈中取下一条铜链，链条下系着一只革囊。华伯斯基也是如此。想是二人远程跋涉，怕有失落，因此用铜链系在颈中。两只革囊的囊口都用铜锁锁住。华伯斯基又从腰带解下一枚钥匙，去开了齐洛诺夫的铜锁。齐洛诺夫也用自己的钥匙，去开了华伯斯基所携革囊的铜锁。两人恭顺重敬的将革囊放在韦小宝眼前桌上。韦小宝倒转革囊，玎珰声响，倾出数十颗宝石来，彩色缤纷，辉煌光耀辉煌，都是极大的红宝石、蓝宝石、黄宝石。另一只革囊中盛的则是钻石和翡翠。登时满帐宝光，耀眼生花。韦小宝生平珠宝见过无数，但这许许多多大颗宝石聚在一起，却也是从所未见，笑道：“公主送给我这样的重礼，可认真生受不起。”（按：据《燕京学报》廿五期刘选民著《中俄早期商业考》，俄国派大使费要多罗·果罗文和中国谈判分疆修好、通商事务。果罗文东来途中，又接获朝廷秘密训令，郑重指示：如能获得中国通商之利，雅克萨城不妨让与中国，并在不损俄皇威严规模内，可秘密予中国代表以相当礼物行贿。）华伯斯基道：“公主殿下说，如果中国小孩大人办成大事，尚有更珍贵的礼物送给你：又有大俄罗斯、小俄罗斯、白俄罗斯、哥萨克、鞑靼、瑞典、波斯、波兰、日耳曼、丹麦十国玉人，每国一名，个个绮年玉貌，都是童贞，决非未亡人，一齐送给中国小孩大人。”韦小宝哈哈大笑，说道：“我七个妻子已经应付不了，再有十个玉人。中国小孩大人连忙就一命呜呼了。”华伯斯基连称：“不会的，不会的。这十个仙颜的童贞，公主殿下已经备好，我们亲眼见过，个个像玫瑰花一样的相貌，牛奶一样的皮肤，夜莺一样的声音。”韦小宝怦然心动，问道：“公主殿下要我办甚么事？”齐洛诺夫道：“第一件，两国和洽，公正划定疆界，以后不再交兵。”韦小宝心想：“小天子正要如此，这一件办获得。”说道：“你们罗刹国西边，有一个瑞……瑞甚么国的，派来了使者，要和我们一起兴兵，工具夹攻罗刹，把你们的国家中分了。那时候甚么大俄罗斯、小俄罗斯、不大不小中俄罗斯、黑俄罗斯、白俄罗斯、五颜六色花俄罗斯，种种玉人要几多，有几多，也不用你们公主殿下送了。况且每样只送一名，太也寒蠢小气！”两名罗刹队长一听，都大吃一惊。其时瑞典国王查理十一世在位，也是个英明有为的少年君主，整军经武，颇有意东征罗刹，日来大队戎马源源向东开拔。莫斯科朝廷中文武大臣正以此为忧，不意瑞典竟会想要和中国同盟。罗刹虽强，但如腹背受敌，那就局势去矣。

韦小宝见了两人脸色，知道自己虚晃一招，已然生效，便道：“可是我和公主殿下是甜心好朋侪，怎能允许瑞甚么国的蛮子？现下我们中国天子还没拿定主意，如果罗刹国确然恳切求好，我可以赶瑞甚么国的使者回国。”

两名队长大喜，连称：“罗刹国十分诚意，半点不假。请中国小孩大人快快把瑞典国的使者赶出去，最好是一刀砍了他的头。”韦小宝摇头道：“使者的头是砍不得的。况且他已送了我许多宝石、十几个玉人，这一刀也砍不下去啊，是不是？”两位队长连声称是，心想：“原来瑞典国加意迁就，先送货，后收钱，这一手可比我们漂亮了。”又想：“幸亏中国小孩大人是我们公主的甜心，否则的话，这件事认真大大的糟糕。”韦小宝问道：“公主殿下还要我办甚么事？”华伯斯基微笑道：“公主殿下真正想要中国小孩大人办的事，是要请你去莫斯科克里姆林宫公主寝室里去办的。”韦小宝嘿的一声，心道：“这是罗刹迷汤，简称罗刹汤，可喝不行信。”笑道：“原来你们罗刹男子都不中用。”齐洛诺夫道：“也不是罗刹男子不中用，不外公主殿下特别想念中国小孩大人。”韦小宝心道：“又是一碗罗刹汤。”说道：“既是这样，公主没此外事了？”华伯斯基道：“公主殿下要请中国天子陛下准许，两国商人可以来往两国国境，自由通商。”齐洛诺夫道：“两国商人来往密了，公主就时时可以写信送礼给大人。”韦小宝心道：“他妈的，又是一碗。”说道：“这么说来，两国通商，公主是为私不为公？”齐洛诺夫道：“是，是，完全是为了中国小孩大人。”韦小宝道：“现下我不是小孩子了，你们不行再叫甚么中国小孩大人。”两人一齐深深鞠躬，说道：“是，是！中国大人左右。”韦小宝微微一笑，道：“好了，你们下去休息。我们要去尼布楚，你们随着同去即是。”

两人都是一惊，相互瞧了一眼，心想：“中国雄师到尼布楚去干什么？岂非是去攻城吗？”韦小宝道：“你们放心。我允许了公主，两国和洽，不再接触就是了。”两人又一齐鞠躬，说道：“多谢中国小……不……大人左右。”